五 别亦难
花临月,夜寒杯,别时愈近不言归,红妆烛泪画折眉。
我骑着汲雪踱了两步,说:“我顺路去给赵伯伯上柱香吧。”你点点头,轻轻摸着汲雪的头,望着我许久不说话。记忆中的许多个你交叉重叠,褪去无数个纠缠思念的茧才成了面前的这个人儿,眉如新月眸如碧海,这一眼,怎么看都看不够。汲雪嗅了嗅你的手背,你咯咯的笑起来,那表情,似乎我只是去替你买糖葫芦一般,而你早早的便蹲在家门口,托着下巴摇着脑袋,满心欢喜的等着我回来。
你笑着对我说:“去吧。夜晚寒气重,自己小心罢,一会我去城楼上给爹娘送两件衣服就回来。”
你说过,既有爹娘待你如此,亲生父母忘记了也罢。你说过,既有桐城熟悉如此,幼时故土不回也罢。
其实不是的。有时候,越是在乎的事,却越不敢面对。我一直埋怨你后知后觉,感情迟钝,到头来才发现我们不过都是一般的傻,一般的瞎。
你说,我不过是个书生,哪懂行军打仗。你说,柳城城深墙高,背山面水,还有数万军士,特别是有洛城派去增援的武曲军,都敌不过师溱汎。你说,向槿城求援的信石沉大海,武曲军全灭槿城不会再派增援来碰壁,桐城就是用来消耗师溱汎的,桐城已经被遗弃了啊。
你问我,能握住铁剑么?能挥动长戟么?见过血么?见过死人么?你问我,桐城不过数千守军,除了北面有个小山包三面都是平原,连护城河都跟没有一样,就算去了又能干嘛?
那么,我只问你,换做你,你会放弃吗?
傻瓜。其实,你心里明明白白,只是轮到自己的时候,却又糊里糊涂。你不会放弃的,因为,这里是我们唯一的家。
我也不会放弃。你的坚强任性,是唯一可以改变我的东西。小时候,我不过是个爱哭鬼罢了,胆小懦弱,毫无主见,连你都打不过。我只知道老老实实的温书习字,你却掏鸟捉鱼,翻墙跳窗,和书塾里的孩子们打成一片,比我更像一个男孩子,即使受了委屈,也鲜有见过你掉眼泪。那次,我们在小竹林里迷路,眼看着太阳西沉,视野渐黑,风声飒飒摇摆着细竹黑影,我心中暗怕,就要哭出声来,你转身瞪我一眼,说:“纭桀胆小鬼,哭有什么用啊。”说罢,便拉着我向前走,踩着沙沙作响的竹叶,可黑暗中绕来绕去却也找不到路,最后只得一屁股坐下。夜色愈浓,只觉得鬼火斑驳,无数黑影向我们涌来,肚子咕咕的叫,又饿又冷。你向我这边靠了靠,拉拉我的袖子,指着天上问:“纭桀啊,那边那几颗是什么星星啊?”我揉揉发红的眼睛,顺着你指的方向看去,说:“这个是北斗七星啊,你连这个都不知道么?”你白了我一眼,接着说:“那这颗呢?”“这个是太白,是天上最亮的星星了。”“哦,可是太白明明没有月亮亮啊”……一时间,我忘记了害怕,自顾自的和你说起了星星,从指手画脚到手忙脚乱。我们相互靠着,恍惚间睡了过去,直到父亲找到我们。后来你对我说:其实当时你也很害怕,可是我居然还能有有闲心嘲笑你不认得星星。现在想来,确然可笑。
有一次,你说,我从未把你当做女孩子看待,说完便转身走开,可恨我当时未曾想过你的心情,只道是在我心里,你与所有的女子确实都是不同的。父亲不让你去左磐街,你却偏偏要去,母亲不让你练剑,你就偷偷的学,你是我任性的丫头,倔强却又坚强。其实你不知道,我是多么的羡慕你,我有那么多想做却又不敢做的事,走走停停,却始终迈不出那第一步。甚至于多少年来都不敢告诉你,我是多么多么的喜欢你。
而现在,我从那样的小不点长到了这么高,你从那一个野丫头变成了大姑娘。师溱汎大军箭在弦上,不日就将兵临城下。我自然是舍不得离开你,可我更舍不得你去冒险。若真被围,那时,青壮男子便全都要上城墙,我更是责无旁贷。而妇孺老弱牵车赶牛,缝衣煮粥,照顾伤病,那时母亲必然会亲力亲为。可是她年纪已大,身体更不比从前,你我都走了,谁来照顾她?这一次,我不再是胆小的我,我要保住桐城,保住我们的家。一方桐城虽小,却是我的八荒天下。
绾珏,这一次,可不可以听我的话,不要再任性。绾珏,这次如果能回来,我就再也不离开你了。此后,什么事都依着你。
为什么?只因为,我想,一直一直,陪着你。
突然间,你的眼眶里就浸出泪来。我一下子就着急了,可每每看到你难过,心里虽有千万个念头,但一句话都说不出口。我伸去想给你抹掉眼泪的手也停在了半空中,你望着我手足无措的样子,却又笑了。
我摸摸鼻子,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。纵然我平时东拉西扯废话多多,可只有在你面前,我才会紧张无言,手足无措。
赵伯伯的坟头打扫得很干净,想必不久前你来过。这小小的衣冠冢,只竖了一块碑石,上面一个字都没写。但是我们都知道,这座无名的墓碑属于一位被诬投敌的将军,属于一位百战百胜却败于朝廷的良臣,属于一位正直的长辈属于一位豪爽的朋友,还属于,一位模糊的父亲。
赵伯伯,好久不见。这一杯,我代父亲敬你。
赵伯伯,你看,这是谙雅的孩子,我们叫它汲雪。你看,你走的时候它还很小呢,现在都这么高了。打架嘛,我肯定是打不过它的,所以一会都要靠它了呢。
赵伯伯,绾珏已经长大了呢。先前她在屋里昏暗的灯光下给我修补战衣,那副模样再美不过,她就是我月光,比太白金星还要明亮的星之所在。
赵伯伯,保佑我守住桐城,活着回来。我答应过绾珏,不会再离开她。
赵伯伯,我想和绾珏,厮守今生。
西面突然多了许多火把,估摸是师溱汎的军队到了。看上去就像那天夜里竹林中的鬼火,远远近近分不真切,其实所害怕的,都是假象。我忽然又想起那时又冷又饿的情景。我把剩下半壶酒浇在地上,翻身上马。汲雪抖了抖落在身上的桐花,绕着石碑走了两步,对着桐城的方向啾啾的叫了起来,像是在和老朋友说再见一般,我拍拍它的背,对着不远处的城墙长啸一声,空空的树林里没有回音,悠长的黑暗立刻吞噬了我的声音,汲雪载着我向北奔去。
有时候,离别,是为了等待重逢。
将进酒,马上催,犹记无骨将军冢,千呼万唤无人回。
P.S:对第三章:《从军行》进行了细微修改,并不影响总体。只是为了使其更符合地理位置大地图(其实我今天才想起画地图=。=)
P.S.s:大家有什么建议意见尽管提啊~我会及时更正的~