公元684年2月,继位才两个月的李显被武则天废为庐陵王贬出长安。

十四年后,武则天晚年疾病缠身,疏于朝政。

政治波云诡谲,各方势力蠢蠢欲动。

她在迫于压力之下,只得传位于李氏子孙。又因李旦称病让位,遂召回李显,复立为太子。

公元705年,82岁的武则天病重。正月丙午日,宰相张柬之、右羽林大将军李多祚等人突率羽林军五百余人,冲入玄武门,杀张易之、张昌宗。迫使则天皇帝传位于中宗李显。

改年号为“神龙”。

李隆基的父亲李旦,获封安国相王。

 

{楔子}

我还记得玉环死的那个夜,月华如霜。

六军不动,战火熊熊。

其实我并不想杀她,甚至早吩咐高力士让她服下假死药,待风头过去,自会有人为她铺设新的开始。

临别时,她抹了绮丽的妆容,宛如一朵盛放的牡丹,让人目眩神迷。唯一美中不足的是,她眼角的泪光,宛如夜空中的寒星。

她问我,心中究竟爱谁。

不禁失笑,这个六宫粉黛之中唯一被我宠爱了半生的女人,竟怀疑我对她的爱。

只是当灵魂与容颜都不再年轻,风花雪月,醉生梦死,都是一种奢侈。

后来,她自缢在马嵬坡上的那颗槐树。手里握着那颗假死药,断了气。

我的心才在那一刻清晰地崩裂,不得不承认,满朝大臣,江山天下,都无人如玉环这般了解我。

她是知己,是伴侣,却,不是我心底最深的那个人。

 

{繁华声遁入空门折煞了世人,梦偏冷辗转一生情债又几本}

圣历元年,三月。复立被废的庐陵王李显为太子。

武皇在麟德殿设宴,我与父亲俱在受邀之列。

大明宫内,歌舞升平,却只不过是粉饰的太平盛世。

李显是我叔叔,曾位列九五之尊,却两次被贬,一道普通的圣旨都能让他如临大敌,惶惶不可终日。如今,回到了京城,重新靠近了政治核心,他仍惴惴不安,一脸讪讪的模样。

倒是太子妃韦氏,表面上谦和有礼,却始终藏不住眼角眉梢的暗喜。

貌和神离,口蜜腹剑,似乎一直都是朝堂上的人们最爱玩的把戏。

我饮下一杯又一杯醇酒,虽无醉意,但已觉了了。

从小到大,我已经看惯了政治中波云诡谲,玩权弄势。难怪父亲会疲惫地退避一旁,明哲保身有时并不是因为怕死,而是因为厌倦。

年迈的武皇脸上也渐露疲惫之色,歌舞声还在继续,她便已经打着盹,任由宫人连并龙椅一起抬出了麟德殿。

好像所有人都松了口气,尤其是颤颤巍巍的李显,方才苍白的脸色终于有了丝丝的红润。

我知道,他们又要开始揣测,皇上的病情,以及摇摇欲坠的皇位上,又将上演一场怎样的血雨腥风。

忍不住,又是一声叹息。

这时,有人拉了拉我的袖子,小声叫道:“隆哥哥,这里闷得慌,我们去花园放纸鸢可好?”

“安乐公主?”

她朝我微微一笑,露出极深的两个酒窝。

艳阳天,百花齐放,却不极她一袭绿裙如烟,眉目如画。如果不是那枚腰牌,我绝不会相信,如此妙人儿会是李显和韦氏的女儿,亦是我的堂妹。

我向来不喜同平辈的皇族兄弟姐妹们玩耍,他们在我眼前,或愚笨不堪,或狂妄自大,钩心斗角,都是幼稚之极的伎俩。

可是,我没有拒绝安乐公主。

当那只纸鸢在我的牵引下高高飞起的时候,我听见她的笑声宛如银铃一般,发丝随风飘摇,眼神清亮,精灵一般。

忽地一阵怪风,纸鸢扶摇而坠,直直地跌进另一处庭院当中。

安乐公主急得跺脚,眼泪都快涌出来,我草草地安慰她两句,吩咐她在原地等我,便径自走进了那处宫殿。

刚踏进一步,便觉得有些冷。

明明是艳阳当照的暖春,偏偏此处,清冷如凛冽的秋。

我顺着线去寻,却见回廊上站着一个人。

她很美。

眉黛夺得萱草色,红裙妒杀石榴花。

我虽然极少入宫,却也曾听闻,关于她的传奇。

她是皇上最宠爱的小女儿,是嫁了两次最终却孤身一人的太平公主,亦是我的亲姑母。

“隆儿。”她抬眼唤我。

尽管她面色祥和,我仍觉得冰冷而陌生。

接过她手中的纸鸢,我连一句谢字也无,便径自走出了宫殿,将纸鸢放在安乐郡主的手心。

“隆哥哥,你以后叫我裹儿好吗,李裹儿。”

那一年裹儿十四岁,我仅年长她一岁,却像个疲惫不堪的老人,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淡漠如水。

只是很久之后,我孤身一人在这庭院之中才募地领悟,当纸鸢坠落那一刻,有许多事,都已尘埃落定。

 

{你默认生死,枯等一圈又一圈的年轮}

皇上的病越来越不好了。

隔着藕色的轻纱幔帏,我跪在地上稍稍抬头,便可窥见她额上细密的汗珠,以及被病痛折磨得扭曲的表情。

曾几何时,她也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吧。

可惜,权势仿佛是一张网,将她紧紧地勒住,容颜美色,在九五之尊的朝堂上,慢慢地变成了威严、皱纹、孤独和疾病。

我心里有一刻快意。

但我没有流露出来。

因为此刻,哪怕是眼角眉梢的一个细纹,都足以被有心之人拾去,翻手,掀起一场狂风骤雨。

皇上驾崩的那天夜里,无星亦无月。

我与父亲在宫中下棋,尚未接到消息。

红木宫灯微微一颤,我方落子,就听见有脚步声传来。

“夜深露重,想必安国相王和公子下了许久的棋也是乏了,太子特命我送来点心和热茶,请二位垫垫饥。”

侍女送来糕点,我正觉得腹中空乏,便拿起一只糕点就要往嘴里送,却被人用手挡住了。

父亲惊讶地唤她:“太平?”

我微微一怔,转过头去,只见她怒目而视,重重地挥开衣袖,面上的瓷碟与茶杯便一同被扫在地上,跌了个粉碎。

“哥哥,母亲生死但存一线,你却还有心情在此下棋品茶?!”

她生气的样子真像她母亲,我不觉有些敌意,却又被父亲的眼神压下来,不好发作。

然而,我当时并未想过,这宫里的东西,大都不能吃。否则,便会死于非命。

父亲在她面前卑躬屈膝的样子,我又气又心疼,却只能咬紧牙关,不发一言。直到公公悲恸万分地报来丧事:“皇上驾崩了!”

她闻声,面色立刻苍白如死。随后,便向养心殿狂奔而去。

我与父亲对视一眼,也一齐跟上去。

养心殿门前,早已跪了密密麻麻的人,裹儿慌乱地在人群中寻到我,一句话,便将她母亲的计谋泄露:“隆哥哥,你……你没事就好!”

表面无动声色,心中却已掀起千层浪叠。

父亲亦是听见了,否则眼里不会藏着那么失望。看来退让,并不足以自保。有意避开锋芒,却其实越教人觉得可疑。况且,除了我,谁又会相信,父亲是真心地厌倦这场没有硝烟的血战。

大明宫很快陷入了一片悲戚的恸哭之中。

“隆哥哥,父皇说,我以后就是真正的公主了,那我还可以出宫去找你玩吗?”

裹儿依然是最初的样子,清风白露般,不染尘埃。

我爱怜地抚摸着她及腰的长发,点了点头。

 

{容我等历史再转身,等酒香醇等你弹一曲古筝}

正月,叔叔李显登基,改年号为神龙。安乐公主的母亲韦氏受封皇后。

朝堂上,所有人口中无不喊着圣上万岁,李显一副激动澎湃,欣喜若狂的模样,韦氏亦是笑逐颜开,人面桃花。

而裹儿,她已出落得亭亭玉立,美得动人心魄。坊间都有传闻,盛赞她为洛阳第一美女。

但她总是小心翼翼地问我:“隆哥哥,你怎么这么久才来看我呢?”

我笑着告诉她,我与父亲有自己的封地,不能久在京都。

她撅起嘴:“那我去求父皇。”

我试图拉住她,却只拉下一方她腰间的丝帕。

其实我知道,她根本不需要求,只是一句话的事情而已。李显受够了提心吊胆的生活,幸而有安乐公主与皇后韦氏陪他一起熬过来,如今他好不容易坐拥天下,享乐尤恐不及,便早早将朝堂之事交予韦氏打理,自己便躲在后宫,自在逍遥。

我在漪和殿后的湖边等裹儿,远远地看见碧湖上的六角亭,亭中有人抚琴。

她着一袭霓裳月色裙,亚红的抹胸上方露出瓷般的肌肤。

皇上驾崩的那一晚,她没有哭。

一滴泪都没有,比起殿下那些鬼哭狼嚎的人们来说,她表现得真实而坦然。

也许是太久没有在宫中见过活得如此坦荡的女子,我承认我对她有一点好奇。

听说,她十六岁时爱上一个人,爱得那么深,那么卑微,因此甘愿忍受他的冷漠和冷落。

直到他死,她才明白这场失败的婚姻背后的真相——她的母亲,为了让她完整地拥有自己爱的男人,不惜杀掉了他的发妻,导致他的恨,掩盖了他对她的爱。

她再嫁时,已经心无波澜。

不过我想那个男子也一定爱她入骨的,否则也不会在酒后与丫鬟欢好之后,却拔刀忏悔自刎在她的面前。上天给了她世间最好的一切,颠倒众生的容貌、满腹的才华以及至高无上的地位,可惜,却没有给她一个爱的人。

这听起来,很可悲。

可是宫中的女人,哪个不可悲。我远远地望着她,不知为何,心突然柔软起来。

 

裹儿再来找我的时候,我正在与一名宫女嬉闹,我抱着她旋转,她欢喜地笑,笑声漫过庭院,传到站在外面的裹儿耳中。

第二日,我便在池中发现了那名宫女的尸体,被水泡得发白了,容貌都难辨认。唯有她手上的镯子,是我昨日送的。

我知道凶手是谁,但无力深究。

裹儿做了新的纸鸢,笑靥清浅,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似的,央我陪她放。

可是,这一次,纸鸢却怎么也飞不上高高的天。

 

太平公主病了。

她整日整日地发烧,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话语。

父亲进宫去看她,她已经三日粒米未尽。我站在漪和殿门口良久,始终没有走进去。

数日后,我将一名少年带到她的身边。

惊讶,欢欣,感动与疼爱一齐出现在她的眼眸里。她伸出白玉一般的手,轻轻抚过少年干净的容颜,她的指尖温柔地滑过少年的轮廓,泪,一滴滴地溢出来,就像积蓄了太久的相思,一点点从泪中挥洒。

“你叫什么?”

“叶儿。”

我知道她一定会开心的,即使这少年是她年少时爱上的男子和别的女人的儿子,她仍然爱他,那种眼眸间的欢欣与疼爱,藏都不藏不住。

那是她第一次拉着我的手,笑着,却不说一句话。

她发烧,手心那么烫,温度一下子从指尖传到我心里,疼了那么一下子。

 

{听青春迎来笑声羡煞许多人,那史册温柔不肯下笔都有太狠}

裹儿不再来找我放纸鸢。

她嫁人了,嫁给了武家的子孙,武崇训。

此人名声极坏,仗着自己是武皇嫡亲,随意出入后宫,传出不少与宫女之间的风流韵事。他们成亲的前夜,裹儿来找我,我摸摸她的头,命人送了一张精致的纸鸢给她。意在希望她如操纵纸鸢一般,将命运牢牢控制在自己的手中。

可是,她竟将其撕毁,泪盈于睫,告诉我,这一生,永不会再放纸鸢。